南方周末 - 在美国怎样做一个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对话newschool大学安华教授


在美国怎样做一个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对话newschool大学安华教授
作者:郭宇宽
2008-06-19 08:18:01
来源:南方周末


编者按:听听一个真诚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在西方是如何思考和认识问题,如何在学术规则下生存,如何运用理性而不是诉诸激情来传播一种我们认为充满激情的观念,应该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同样的概念和问题在不同思想处境中的差异。


至少我自己并不是把马克思主义当信仰来崇拜,我更喜欢被称作古典经济学家,从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到马克思,我们遵循相似的思考方式。


理想的社会靠我们来设计恐怕很难,它一定是从现实的土壤里有机生长出来的。




安华(AnwarShaikh)安华的话语谨慎、充满怀疑。这恰恰是他的可贵之处。安华早在1986年就曾应邀到中央党校讲课,不过他有些沮丧,坦言和中国大陆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者们共同语言并不很多。但现在他还总是忍不住打听,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和新左派们在研究些什么。


经济学家安华(AnwarShaikh),1945年出生在卡拉奇的一个外交官家庭,两年之后印巴就分裂了,后来在美国接受教育。


安华孜孜不倦地在资本主义的大本营纽约传播马克思主义理论和批判资本主义,他集二十年功力试图“发展马克思主义”的著作《结构性混乱——对成熟资本主义的经济分析》,断言马克思受时代局限批判的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不成熟的资本主义社会,不能回答今天遇到的很多问题,他继承马克思的衣钵,要对成熟的资本主义社会加以批判。此书尚未出版,即引起广泛关注和讨论。


以下内容,根据我和安华近期多次的对话和书信交流所整理,因为最终写作是用中文,所以没有经过他的审改。


很幸运当上美国教授


听说你也是学工科出身的,后来怎么会搞经济学?


安华:我最早学工科受家庭的影响比较大,我先在普林斯顿学习工程,获得学位,然后到科威特工作了四年,这段经历给我带来了很大的思想转变,开始思考社会问题。


过去我们都相信贫困的根源是因为资源匮乏,但科威特这样的地方,到处流淌着石油,是资源毫不匮乏的国家,有些人像住在天堂,有些人却生活得非常贫困,问题究竟在哪里?于是我到哥伦比亚大学去读经济学研究生,想找出问题的答案。


你找到了么?


安华:没有,很多问题现在也没有找到答案,但我认识到那套学院里的理论解释不了,就更有研究经济学的兴趣了。比如说书本告诉我们,人是理性的,人是自私的。把人性作这么简单化的解释,我觉得简直是胡说,有多少例子可以证明,人的思维是多么复杂,人的潜意识是多么难以捉摸,强调人就是利己的,这是在贬低人的尊严。


可认识到人性的自私,至少比我们过去宣扬人是大公无私的带来的一系列虚伪,对现实社会更有解释力啊。


安华:当然我也不认为人是大公无私的,不过片面强调人的理性和自私,我觉得这种假设就是为了证明资本主义的合理性,为资本主义殖民行为的合理性辩护。这种理论的扩展就是发展一个由逐利动机来推动的人类社会,我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如果你对经济学的基本假设都不赞同,你在学校里跟那些老师是怎么学习的?


安华:我第一年的导师是willamVickrey,第二年是garyBecker,他们都是诺贝尔奖得主,把思考的方法和你分享,而并不要求你接受他们的观点。虽然我的观点一直和他们不一样,经常在课上和他们抬杠,但他们还是很喜欢我,总给我打高分,所以我一直是成绩非常好的学生,我很感激他们。


你这样很反叛的学生还能受到欣赏,说明美国教育体制的宽容。


安华:也可以这么说。我的反叛还不止于学术上,1968年美国学潮涌现,我是哥伦比亚大学学生运动主要组织者之一,我们把学校大楼都给占领了,这是美国左翼运动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后来呢?


安华:他们对我的处罚很严厉,扣除了我的奖学金(郭宇宽:听上去不是很严厉啊)。在美国算是挺严厉了。接下来我只能边学习边打工来养活自己,我到哈雷姆区给一些问题少年当辅导老师,教数学和社会学。


你既然对那一套理论都不认同,那你是怎么得到博士学位的?


安华:我的思路是新古典和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我的博士论文题叫“价值理论和分配理论”,不仅得到了博士学位,而且我的论文获得了很高评价。


为什么?


安华:那时美国的经济学界不是铁板一块,学术色彩比较丰富,有保守自由主义,也有钟情马克思主义的,还有凯恩斯主义者,学者之间可以开展热烈讨论,相互辩驳,但现在是弗里德曼信徒的天下,他们都是市场的崇拜者(marketworshiper),他们把持了学术舞台,现在美国各个大学基本上像我这样的学者都很难再获得教职了。


那你自己能在主流体制内当经济学教授,是因为个别的运气?


安华:我得承认我是非常幸运的。毕业后我顺利地留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


但以后的环境对我们这些左倾色彩的学者越来越不利,那时我们签的约是4年,美国的特色是你得不到提升就要走人,我记得当年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有4个有左翼色彩的青年教师,其他三个人都在还没到第三年的时候被解聘了,我还有一年合同到期,我估计学校不会和我续约,就主动辞职。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在不那么好的社区学校做老师。直到我遇到了 newschool大学 的RobertHeilbroner,他给了我一个兼职的机会。后来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一个老师出车祸去世了,空出一个教职公开对外招聘,我就脱颖而出成了副教授,就这样在学术体系中顺利发展,7年以后获得了终身教职,这意味着除非我犯了法或者做了不道德的事情,没有人可以解聘我。


今天你在课堂上讲你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么?


安华:当然,我讲我自己相信的东西,包括很多学生都不同意我的观点,但我只是把我的思考方法和他们分享,并不要求他们一定赞同。


学生喜欢听你的课么?


安华:很多人还是很喜欢的,他们能听到不同的思考方法,但过去接受马克思主义的学生比较多,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西方的很多年轻人对马克思主义着迷,现在越来越少了。


为什么?


安华:大概是时代潮流跟过去不一样了。


对市场要保持怀疑态度


现在像你这样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在美国状况怎么样?我指经济上、话语权上。


安华:我个人还不错,但我是个特例,终身教授的待遇不会有问题。


今天谁如果和我一样从事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研究,恐怕在美国任何一所大学都不大容易获得教职。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在美国意味着,你没有课题费,你的文章不会被主流学术刊物发表,媒体也不会来听你对当前经济形势的看法,总的来说就是没人理你。


那做一个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怎样发出自己的声音呢?


安华:当然西方社会的言论自由还是有意义的,我们也有自己的组织,“激进政治经济学家联盟”(unionofradicalpoliticaleconomists),全世界各地都有我们的会员,我们还有自己的期刊,自己的网站,当然要承认我们影响力非常有限。


激进好像不是一个褒义词,你们怎么用它做自己组织的名字?


安华:有些人总是批评我们激进,我们就索性用激进来当标签,免得费口舌。其实我们构不成什么激进力量,我们这些左翼经济学家内部也并不一致,有倾向列宁主义的,有倾向无政府主义的,还有崇拜托洛斯基的,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争得不可开交。


别人会不会觉得这是一帮头脑简单的糊涂虫?


安华:美国那些主流经济学家不敢这样,他们就算不同意我们的观点,并不能否认我们的学术能力,我们大多是顶尖大学毕业的最聪明的学生。当然其他人很可能这么看,但我反感不仔细了解就轻下断言的习惯,把和自己的认识不一样的观点说成头脑简单的,这样的人不算知识分子。


从学术上来讲,你认为自己和目前主流的经济学家根本区别在哪里?


安华:我认为目前主流的经济学家崇拜市场到了迷信的程度,对他们来说,市场就像天堂一样完美,他们也会承认,运行市场经济的社会会存在问题,但他们会强调那是因为市场还不成熟,他们还用一些假设来美化资本主义,比如完全竞争,均衡市场,帕累托最优,在他们眼中只要市场发展成熟了,整个社会的问题就解决了,但市场这个东西什么时候能成熟呢,他们不说。我认为这是可笑的,整个理论假设是错误的。


当然我也不同意大多数马克思主义者持有的观点,他们认为资本主义的核心特征是垄断,我不同意,我认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核心特点是追逐利益的竞争,也许会有一些福利社会的措施,但总体的结果是弱肉强食,每个人都要在竞争中生存,把牟利作为整个制度的目标,甚至成为人的天职。


我也不认为市场该用来崇拜,但对于吃过计划经济苦头的人来说,我用一个词叫作欣赏市场,这总没有错吧?


安华:当然,人有利益追求没有什么错,市场也有有益的一面,但同时人是有全面的需求的,当一种制度潜移默化地让人把追逐利益的竞争作为至高无上的目标时,人就成了竞争的工具,这是对人的异化。


我还不喜欢现在的主流经济学家的研究方式,你知道我们都是学工科出身的,我们数学功底很好,但我就是看不惯现在那些时髦的家伙像魔术师一样拿数学公式玩把戏,魔术的特点,就是魔术师的圈子内保守秘密,他们自己掌握了一套把戏,其实没什么价值,就好像从帽子里变出一只兔子来,但他们搞得很玄很学术,数学被他们使用得好像过去的教士用拉丁文一样,哄全社会,以此掌握对经济问题的话语权。


你有没有借助那套学术规则,融入进去再发出自己的声音,来更好地影响社会呢?


安华:作为一个学者,忠于自己相信的东西是必须的,美国毕竟是一个自由的社会,没有人逼你选择你不相信的东西,在一个自由社会里,你要装作相信你不相信的东西,没意义,你骗不了别人,你是在浪费时间,骗你自己。


你对你坚持的学说的未来乐观么?


安华:谁知道呢?那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大萧条,凯恩斯不会有他的成功,在1920年代他宣称市场需要被调节,包括他最好的朋友都觉得他脑子出毛病了,或者干脆说他疯了。结果经济危机来了,一开始大家都觉得这不过是小流感,市场调节一下就过去了,因为他们都相信市场可以解决问题,但经济就是经济,市场就是市场,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美国经济持续的衰退,给那些迷信市场的人抽了一个大耳光,这时候凯恩斯准备好了,人们重新开始认识他的理论的价值,发现他对市场失灵的警惕是有道理的,于是整整三十年时间,凯恩斯主义成了美国经济学思想的主流。那时候弗里德曼是非常边缘的,直到1980年代,里根和撒切尔夫人上台,自由主义重返舞台占据主流。


我想说的是,一种学说的流行往往有其复杂的时代背景,但一个真正有思考力的学者不会为了迎合主流而去放弃自己的独立判断,那样的话他就丧失了作为一个学者存在的价值。


被简单化和误解的马克思主义


那你觉得马克思主义就真能解释我们当下人类面临的问题么?你说不该崇拜市场,我同意,可以我们中国人的经历,别的崇拜可比你说的市场崇拜狂热多了。


安华:确实,那是有很多历史教训的,随着一些信息被披露出来,在西方即使我们这些倾向马克思主义的学者中,也很少有人会把前苏联和改革前的中国当作社会主义榜样来看,过去崇尚苏联模式的人比较多,那主要是因为无知,我们在西方接触到的都是一些政治宣传。


其实我个人不大喜欢扣上一个什么主义的帽子,我们只要有真诚去面对和解决我们社会面临的问题,借鉴前人的成果,自己去独立思考就行了。


安华:至少我自己并不是把马克思主义当信仰来崇拜,别人都称我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我也接受,我更喜欢被称作古典经济学家(classicaleconomists),从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到马克思,我们遵循相似的思考方式。


我明白你所说的那些悲剧,我觉得不能把这些归罪于马克思主义,甚至什么是马克思主义都需要我们不断地重新审视。你知道马克思去世得非常早,所以非常遗憾他很多思考并没有真正完成,他的文集自己只完成了第一册,剩下的都是恩格斯补充完成的。


在我看来,马克思的思想展现出天才的洞察力,对资本主义内在弊病的洞察是伟大的,但他没有来得及完善他的理论就不幸去世了,使他的理论还留有很多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也使他被后人争议。再加上被后人有意无意的误解就更严重了。其实我这几十年来一直要做的工作,就是进一步梳理他思想的脉络,就他的思考逻辑,弥补他思想体系中缺损的部分。


在批判现有制度的同时,你有没有考虑那个更美好的社会究竟是什么样的?它是不是一个乌托邦?


安华:我其实怀疑那种要设计一个理想社会的努力,那个理想的社会靠我们来设计恐怕很难,它一定是从现实的土壤里有机生长出来的。


而且我们永远不能低估资本主义的活力和自我调节能力,资本主义不断面临要超越自身的问题,并且它为创造巨大的财富提供了手段,它鼓吹的民主提供了希望,另一方面要超越资本主义非常困难,因为其强大的经济军事力量,使得要颠覆它的力量很难成功。


那北欧国家的福利社会主义算不算找到一种从资本主义通向公民福利型社会的理想模式?


安华:我个人觉得,斯堪的纳维亚国家的社会福利制度,并没有改变资本的特性,他们不能算是社会主义,但它们可以说是一种良性的资本主义,社会福利的分配其实是把高收入的劳动者的获得部分转移给低收入者,资本对人的剥削依然存在,我有一篇论文专门讲这个问题。但它依然没有超越阶级社会的范畴,至于人类能不能超越阶级社会构造一个更理想的社会,我想一定会有,但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答案。


一个制度真正反映最广大人民的意愿和利益,实践起来比宣称要困难不知多少,我想,要达成这个目标,民主是最重要的,而不是过去理解的那种革命。当然这种民主在不同语境下的含义又有微妙的差别,这又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作者为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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